发布日期:2025-10-10 22:32 点击次数:56
南宋祥兴二年(1279)正月,崖山。陆秀夫背着少帝投海殉国,没了念想的杨太后蹈海,主帅张世杰溺亡,军民殉葬者十余万人,大宋亡了!元军主帅张弘范勒石纪功“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”——一副意气风发、志得意满的做派!
壹
通过三次西征,蒙古帝国疆域跨越欧亚大陆,整合全球大半军力,成为当时全球最强的军事霸主。四十年残酷漫长的宋蒙战争,已经耗尽了南宋元气,大宋战败似乎无可避免。于汉民族而言,崖山之败成为史无前例的大劫难,汉上繁华,江南人物,“清平三百载,典章文物,扫地俱休”——西湖已经沦为蒙古人的牧马地,偌大的天地之间再也没有汉民族的社稷存在。
文天祥(字履善,号文山)和邓郯(字光荐,号中斋先生)都是这场劫难的见证者。“昨朝南船满崖海,今朝只有北船在”,坐在敌军舟中,目睹自己朝廷的落幕,他一定心如刀绞。邓郯在崖山之战里两次投海殉国,又两次被元军救起,他一家十二口此前已遇难。
被俘北上的两人后来在金陵挥泪分手,以《酹江月》词诀别。
水天空阔,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。蜀鸟吴花残照里,忍见荒城頹壁。铜雀春情,金人秋泪,此恨凭谁雪。堂堂剑气,斗牛空认奇杰。 那信江海余生,南行万里,属扁舟齐发。正为鸥盟留醉眼,细看涛生云灭。睥柱吞嬴,回旗走懿,千古冲冠发。伴人无寐,秦淮应是孤月。——邓郯《酹江月》
草合离宫,满地芦花,啼鹃带血,风景虽无异,家国已半非。绝望、愤怒、孤寂、痛苦、无奈充溢在两人心里……
乾坤能大,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。风雨牢愁无著处,那更寒蛩四壁。横槊题诗,登楼作赋,万事空中雪。江流如此,方来还有英杰。 堪笑一叶飘零,重来淮水,正凉风新发。镜里朱颜都变尽,只有丹心难灭。去去龙沙,江山回首,一线青如发。故人应念,杜鹃枝上残月。——文天祥《酹江月》
“乾坤虽大愁难著”,这是南宋另外一位状元宰相吴潜的慨叹。一生戮力为国,最后依旧回天无力,文天祥和他深深共情。
“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”——胜利者、失败者像生活在平行宇宙间,彼此间不会共情。四年前的至元十三年(1275)正月,三路元军会师临安,南宋谢太后牵着恭帝束手就擒。元军统帅伯颜和张弘范庆功临安。酒席上,两人各作一首【中吕】“喜春来”。
金鱼玉带罗襕扣,皂盖朱幡列五侯。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。得意秋,分破帝王忧。——伯颜
金装宝剑藏虎口,玉带红绒挂虎头。绿杨影里骤骅骝。得意秋,名满凤凰楼。——张弘范
所谓赢者通吃,明白疏朗的元散曲开始代替婉约沉郁的宋词,开始占据文学的C位,无形中契合着新旧朝廷更替的节奏。
贰
平心而论,新朝廷者对降者很宽容大度:所有王公到通州迎接,布置六十里长的锦帐和素车白马,南宋三宫(宋理宗谢后、宋度宗全后、宋恭帝赵㬎)如行月宫;忽必烈连开十场大型国宴招待三宫,国宴的菜单曝光:烤骆驼、野麇肉、杏仁浆烧烤熊肉、天鹅烧蘑菇、蔬菜雕盘、酥奶酪……葡萄酒管够喝;赏赐“花毯褥裀三万件,织金凤被八千条”。土豪风十足。忽必烈的后妃们甚至亲自下场跳蒙古舞“雁儿舞”,看得三宫目瞪口呆;被封瀛国公的赵㬎并没有被发配海上,而是一直待在元大都,小日子貌似过得挺滋润……
劝降大宋丞相是元廷KPI中最重要的指标,因此大元丞相孛罗、阿合马、南宋降臣留梦炎、吕文焕、文天祥的女儿、甚至前老板,纷至沓来。
和留梦炎的见面最令天祥激愤,他怒斥后者,“龙首黄扉真一梦,梦回何面见江东”,文是宝祐四年(1256)状元,而留是淳祐四年(1244)状元,两位状元宰相的PK戏剧张力十足。这个留梦炎是妥妥精致利己分子一枚。当王积翁、谢昌元等十人请释天祥为道士,他跳出来反对:“天祥出,复号召江南,置吾十人于何地!”状元也罢,宰相也罢,都是天子任命的,但是忠义之名只有靠自己争取了。
和女儿的见面最令人断肠。文的两位夫人、亲生儿子均下落不明,六个宝贝女儿里长女、幼女已在战乱中病逝,还有两个生死未卜,只剩下眼前的柳娘、环娘。她们小时曾围在自己膝前,也曾效仿妈妈对镜晓妆,何等可爱。既然许身国家,自己再也无法呵护眼前这对且清且淑、颜值如玉的宝贝女儿了,更无法为她们择婿送嫁了(两个女儿后都作为元公主的奴婢,远行甘肃)!真是家破人亡,骨肉凋残。
和前老板的见面最为尴尬和复杂。他无法吐槽赵㬎的投降。当年元军兵临城下,左丞相留梦炎、右丞相陈宜中、枢密院官员、御史全部玩失踪,朝堂为之一空。67岁的谢太后抱着5岁的天子,且悲且愤,吐槽不已:“我朝三百余年,待士大夫以礼。太后皇帝有难,你们大小官员连一句救国的话也不说,朝中官员弃职溜走,你们平日读圣贤书,自许如何!你们活着还有什么面目见人,死后如何见先帝?”文丞相以臣礼迎赵㬎,只一句话“圣驾请回”。
因为不与蒙古人合作,两年多时间,天祥被关押在一间狭小短矮的土屋内,雨潦暴热、腥臊污秽。他被俘北上时,部下王炎午写了《生祭文丞相文》,在赣江沿岸一路传播发散,其意思很明确。文天祥没有立刻自杀殉国,只是因为心里有所牵挂。现在知道了三宫、妻女的境况,他心里安慰许多,唯求一死而已。岳州徐君宝妻,这一弱女子尚知投水殉国,他这大宋宰相,必须作为最贵重的牺牲祭献,奉在两宋三百年江山社稷、典章文物、忠臣义士之前!
文天祥的忠义感动不了留梦炎,但却感动了忽必烈和元廷诸大臣,张弘范甚至拖着病体上表为文天祥请命,因此大宋丞相在亡国后被羁押了三年之久,历史总喜欢魔幻的剧本。
但是英雄必须有悲壮的宿命。侵日失败后,蒙古人财政危机开始爆发,横征暴敛等骚操作百出,社会趋于动荡。大都流言四起,南宋文丞相居然在狱中指挥,计划某日烧蓑城苇、率两翼兵为乱,这谣言编得有鼻子有眼。恰在此时,大元理财高手阿合马被王着、高和尚等矫太子真金旨刺杀,忽必烈疑心大作。身为怯薛的马可·波罗和其父叔觉察到元廷的政治气氛转于复杂诡异,开始找机会归国,文丞相也开始走向祭坛。
至正十九年(1282)十二月,一个风沙大作的日子,文天祥在燕京柴市慨然就义。他的衣带有赞:“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,惟其义尽,所以仁至。读圣贤书,所作何事!而今而后,庶几无愧!”他的生命紧紧追随着那股浩然正气:“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。下则为河岳,上则为日星。于人曰浩然,沛乎塞沧冥。皇路当清夷,含和吐明庭;时穷节乃见,一一垂丹青……”
其妻欧阳氏“我夫不负国,我安能负夫!”自刭而死,夫妻两人一起殉国!
英雄相惜,忽必烈长叹:“好男子不为吾用,杀之诚可惜也!”南宋前参知政事家铉翁倾囊赎出狱中的文丞相之妹。天祥的同乡朋友张千载也是位义士,在天祥贵显时不攀附前者,当天祥落难时,他从吉州千里追送至燕京,每日住在囚所附近,送饭送菜,三年如一日。
文丞相英勇就义后,千载携带好友首级和欧阳氏骸骨,南归吉州。
“日煌煌兮疏星晓寒,气英英兮晴雷殷山。头碎柱兮璧完,血化碧兮心丹”,这是邓郯为好友写的赞。文天祥与其少时偶像欧阳修、胡诠、杨万里、周必大等一起,从此煌煌汗青之上!
叁
文天祥在狱中时,铁粉汪元量(字大有,号水云)常去探看。汪演奏琵琶曲“胡笳十八拍”,文丞相作《胡笳诗》;汪鼓拘幽十琴操,文丞相伴唱:“南风之薰兮琴无弦,北风其凉兮诗无传,云之汉兮水之渊,佳哉斯人兮水云之仙。”
文很欣赏汪元量,因为这个小他五岁的粉丝也有忧国忧民的心胸、不乏敢说敢为的担当。
汪元量吐槽过权倾朝野的贾似道:
冻木号风雪满天,平章犹放下湖船。兽炉金帐羔儿美,不念襄阳已六年。——汪元量《贾魏公雪中下湖》
吕将军在守襄阳,十载襄阳铁脊梁。望断援兵无信息,声声骂杀贾平章。——汪元量《醉歌 一》
临安投降时,汪元量就站在宫墙根儿底下,他不仅吐槽,还点名道姓。
乱点连声杀六更,荧荧庭燎待天明。侍臣已写归降表,臣妾佥名谢道清。——汪元量《醉歌 五》元宵原本是临安最热闹的日子,各处张灯结彩,欢歌燕舞,市民们倾家出游,在繁华街市或者灵隐寺、西湖边赏灯游玩。但德祐二年(1276)
元宵却阴冷无比,城外屯着杀气腾腾的蒙古大军,城内戒备森严。愁云密布,钱塘江起落的潮声更让汪元量寝卧难安。
一片风流,今夕与谁同乐?月台花馆,慨尘埃漠漠。豪华荡尽,只有青山如洛。钱塘依旧,潮生潮落。 万点灯光,羞照舞钿歌箔。玉梅消瘦,恨东皇命薄。昭君泪流,手捻琵琶弦索。离愁聊寄,画楼哀角。——汪元量《传言玉女﹒钱塘元夕》
元军接管临安后,百姓服装发型依旧,街市秩序井然,只是多了许多南腔北调、奇装异服的北人,大家彼此好奇地相互打量着。北方士兵将早春梅花认做杏花,被南人围观笑话。统帅伯颜不只是个赳赳武夫,他立马爱上了江南梅花,马上行李上总插着几枝梅花,“担心不带江南物,只插梅花一两枝”,这临安亡国的画风如此诡异,与四年后崖山的惨烈悲壮迥异。
汪元量因此理解了太皇太后的苦衷。如果拼死抵抗,临安城可能会如常州那样被杀得鸡犬不留。他原本可以不来大都,因为他只是度宗时供奉琴工,不在编制内。但是谢太皇太后和恭宗此前有恩于他,为了三宫安危,他毅然同谢太后等第二批被俘人员一起北上。
他的98首“湖州歌”类似新“史记”,真实还原了当年三千多人北行历程。
西塞山边,夕阳落处,北关门外,凉雨瓢泼,南人堕泪,北人大笑;多景楼下,禅房花木尽被烧杀,僧人一空;扬州城外,万骑横江,千枝画角吹。淮南明月里,太监们摆案饮酒,宫女们掷骰咒卜……
漫漫旅途里有惆怅、有悲伤、有迷茫:“三宫锦帆张,粉阵吹鸾笙。遗氓拜路傍,号哭皆失声。”有苦中取乐:“宫女开篷犹自笑,闲抛金弹打沙鸥。”有意外惊喜:“行军元帅来相探,折送驼峰炙一盘。”看见江头杨柳婆娑,万马成群啃着嫩草。“北客醉中齐拍手,隔船又唱采茶歌。”当年宋蒙襄阳大战故事被编成曲艺,分章回在船队里演出,许多人听得津津有味,至于通宵达旦……
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,女真人在靖康时对徽钦二帝行为可谓残暴,蒙古人对南宋三宫简直配得上“仁义”,预算充足:日支羊肉六千斤,月支粮万石钧,饭菜都由御厨供应,吃不尽的山珍海味。重阳节满酌葡萄当菊觞,冬天雪里赐炕羊,两壶九醖紫霞觞。大元皇后还常来串串门,赏赐丝䌷二百单、蜡烛千条、高丽黑玉……这一切都让汪元量宽慰。
可惜投降的红利不是无期限的。阿合马被刺后,瀛国公和宋宗室奉诏移居上都(今蒙古正蓝旗东),生活水平开始断崖式下降:饥嚼干粮,渴啖雪片,困卧毡房,寒冻欲僵,故衣百结,虮虱珠串,好不悲催。
六年后,忽必烈命令十八岁的赵㬎前往吐蕃学习梵书佛法,全太后出家为尼。做了十二年囚徒的赵㬎只好与生母分离,只身踏上西行道路。第二年他在西藏出家,法号“合尊”,世间再无大宋皇帝和瀛国公,只有一名与红尘无缘的藏僧。
木老西天去,袈裟说梵文。生前从此别,去后不相闻。忍听北方雁,愁看西域云。永怀心未巳,梁月白纷纷。——汪元量《瀛国公入西域为僧号木波讲师》
前皇帝潜心研究佛学,将《百法明门论》等汉文佛典译成藏文。还四处讲经,成为当时西藏著名的佛学大师。他忘记了红尘,但是红尘忘不了他,《佛祖历代通载》标记着他的最后结局:“至治三年(1323)四月,(元英宗)赐瀛国公合尊死于河西。”
小皇帝赵㬎自小亡国,大半生居西藏为僧,朔风冻雪,青灯黄卷。他只留下来一首诗:
寄语林和靖,梅花几度开?黄金台下客,应是不归来。——赵㬎《在燕京作》
那个早春的清晨永远定格在记忆里:白旄黄钺夹道,无数宫人簇拥中,他身穿猩红斗篷,乘坐肩舆,悄然登船。他思牵梦绕的江南,就如人生般虚无起来,如梦幻泡影,如露如电般,飘摇在诵经声里!
肆
对于汪元量而言,人生也有花露一样的明丽时刻,这自然与女人有关。
《满江红》是一首慷慨激昂的曲子,宋代女词人中填该词牌的只有王清惠一人。德祐二年三月,王清惠随恭帝及宫人三千人北上。途径北宋汴梁夷山驿,她用木炭在驿站墙壁上写下这首“满江红”。
太液芙蓉,浑不似、旧时颜色。曾记得、春风雨露,玉楼金阙。名播兰簪妃后里,晕潮莲脸君王侧。忽一声、颦鼓揭天来,繁华歇。 龙虎散,风云灭。千古恨,凭谁说。对山河百二,泪盈襟血。驿馆夜惊尘土梦,宫车晓碾关山月。问嫦娥、於我肯从容,同圆缺。——王清惠《满江红》
数月后,被挟迫北行的谢太皇太后看到此词,不免感慨万千,这词迅速传遍大江南北。正囚于金陵的文天祥和邓郯共和了三首《满江红》。
望着墙上熟悉的笔迹,汪元量泪水滴在心里,他也和了一首:
天上人家,醉王母、蟠桃春色。被午夜、漏声催箭,晓光侵阙。花覆千官鸾阁外,香浮九鼎龙楼侧。恨黑风吹雨湿霓裳,歌声歇。 人去后,书应绝。肠断处,心难说。更那堪杜字,满山啼血。事去空流东汴水,愁来不见西湖月。有谁知、海上泣婵娟,菱花缺。——汪元量《满江红》
汪、王两人因音乐相识、相知、相交,故事像一片春天的新绿,浪漫而温馨。元量曾为王昭仪演奏“霓裳羽衣曲”,颇懂音律的昭仪叫停了他并指出一误处。她拿出自己抄写的谱子,这十八段商调霓裳曲的乐谱,竟然是白石道人姜夔五十多年前从宫廷乐工故书中整理发现的!如获至宝的元量按新谱演奏,旋律果然温润典雅,清丽飘逸。他于是填词《四犯剪梅花》相谢:
绿荷初展。海榴花半吐,绣帘高卷。整顿朱弦,奏霓裳初遍,音清意远。恍然在广寒宫殿,窈窕柔情,绸缪细意,闲愁难剪。 曲中似哀似怨。似梧桐叶落,秋雨声颤。岂待闻铃,自泪珠如霰。春纤罢按,早心已笑慵歌懒。脉脉凭栏,槐阴转午,轻摇歌扇。——汪元量《四犯剪梅花》
金风玉露一相逢,就在那刻,一个清凉空灵的泛音,怦然颤动在两人的心里。
北征十年,他们一起登李陵台,坐苏武洲,凭卢沟桥,登居延城。凄绝火烟,阴云湿身,同为亡国之人,远离江南之乡,但有情人在身边,一切都不那么沉郁悲催了。
瑶池宴罢夜何其,拂拭朱弦落指迟。弹到急时声不乱,曲当终处意尤奇。雪深沙碛王嫱怨,月满关山蔡琰悲。羁客相看默无语,一襟愁思自心知。——汪元量《幽州秋日听王昭仪琴》
愁到浓时酒自斟,挑灯看剑泪痕深。黄金台隗少知已,碧玉调湘空好音。万叶秋风孤馆梦,一灯夜雨故乡心。庭前昨夜梧桐语,劲气萧萧入短襟。——汪元量《秋日酬王昭仪》
最温馨的一幕悄然出现了。一个寒冷的暮天,元量正饥肠辘辘,清惠及时出现,她手里捧着热豆粥,还有她亲自持刀割来的驼肉。他们俩毡笠貂裘,一边大快朵颐,一边并肩观雪,远山雪皎如玉,半空鹰鹄飞升。此处无声胜有声,情人间的灵犀相通不正这样吗?
赵㬎走后,汪、王两人陪全太后回到大都。责任已尽,尘缘已了,王清惠挽髻为道,道号冲华。汪元量想和她一样出家为道士,便向忽必烈提出请求。曾经雄才大略的忽必烈当年已75岁,七年前他的察必皇后驾崩,四年前他的太子真金去世,他的心理和身体都大不如前。许是人老多情的缘故,他竟然批准了汪元量这第三次上书请求,汪元量可以以道士身份南归!
这个喜讯羡慕坏了当年一起北上的众多故旧。故相吴坚、留梦炎、参政家铉翁、文及翁,还有诸多南宋旧宫人等都为元量饯行,其中尤以十八位宫人设宴践行最为感人。席上众宫人以《望江南》、《长相思》为题,分韵填词赋歌,元量则弹琴答谢。十三年岁月轮回,风霜刀剑,余生南北千里,从此幽明两隔,别意自是深深!
春睡起,积雪满燕山。万里长城横玉带,六街灯火已阑珊。人立蓟楼间。 空懊恼,独客此时还。辔压马头金错落,鞍笼驼背锦斓斑。肠断唱门关。——金德淑《望江南》
君去也,晓出蓟门西。鲁酒千杯人不醉,臂鹰健卒马如飞。回首隔天涯。 云黯黯,万里雪霏霏。料得江南人到早,水边篱落忽横枝。清兴少人知。——黄静淑《望江南》吴山秋,越山秋。
吴越两山相对愁。长江不尽流。 风飕飕,雨飕飕,万里归人空白头。南冠泣楚囚。——章丽真《长相思》
王清惠强撑着病体参加了饯行,她把那份难以言说的爱慕寄托在这首短短的诗上。
妾命薄如叶,流离万里行。燕尘燕塞外,愁坐听衣声。——王清惠《捣衣诗呈水云》)
元量是在南归途中听闻清惠病故噩耗的。他一定回望燕京,悲切哽咽,以至于泪流满面。他和清惠一起教导赵㬎功课,互赠诗卷曲谱,相濡以沫,情愫相惜,那一幕幕似乎永远凝固清晰,又似乎永远飘缈难辨。
吴国生如梦,幽州死未寒。金闺诗卷在,玉案道书闲。苦雾䝉丹旐,酸风射素棺。人间无葬地,海上有仙山。——汪元量《女道士王昭仪仙游词》
他捍卫的故国、他呵护的君主、他敬重的忠臣、他爱慕的红颜,都随着风雨飘落了。江南江北,长路漫漫,天地之大,哪里是他的归宿?
伍
至元二十七年(1290),汪元量回到了家乡杭州,离开杭州整整十三年。这一年他五十岁,鬓发苍白,病痛缠身。西湖边风柳荷塘仍在,曾经皇家御园尽为番僧占据,物非人更非。当初被解送北行时千人同行,而今只有他一人有幸南归,今夕何夕?他的《唐多令》里不胜萧瑟悲凉,黯然神伤:
莎草被长洲,吴江拍岸流。忆故家、西北高楼。十载客窗憔悴损,搔短鬓、独悲秋。 人在塞边头。断鸿书寄不。记当年、一片闲愁。舞罢羽衣尘面,谁伴我、广寒游。——汪元量《唐多令》
晚年隐居的邓郯也有一阙《唐多令》,画风近似。
雨过水明霞,潮回岸带沙。叶声寒,飞透窗纱。堪恨西风吹世换,更吹我,落天涯。 寂寞无豪华,乌衣日又斜。说兴亡,燕入谁家?惟有南来无数雁,和明月,宿芦花。——邓郯《唐多令》
所幸,水云还有故旧。徐宇、林昉、周方、李钰等老友于西湖边设宴,祝贺汪元量南归。这些人都是南宋遗民。以谢翱为例,德祐二年宋端宗在福州即位后,时任右丞相的文天祥传檄州郡举兵勤王。谢翱献出全部家产招募乡兵数百人,投奔文相,被委为谘议参军。第二年兵败后,两人在赣州章水上含泪惜别。元朝江南浮屠总统杨琏真伽丧尽天良,尽发宋帝后陵墓,是谢翱挺身而出,与唐珏、林景熙等秘收遗骨葬于兰亭附近。当年冬,即文丞相被杀后八年,也是谢翱约人登严子陵钓台西台,设主祭奠英魂,并留下千古名篇《登西台恸哭记》。
汪元量讲述三宫北上境况和文丞相大都狱中的情形,并把其诗集呈给大家阅览。众皆痛哭,不能仰视。“天地事如许,英雄鬓已斑,泪添东海水,愁压北邙山。 ”(李珏)此后,他与其他南宋遗民文及翁、刘辰翁、刘将孙等都有往来,刘辰翁还为其诗词集写序(《湖山类稿序》)。
“留燕日久,尚能和王昭仪歌诗,访文丞相于囚中,三宫幸得不死,没者为青冢,存者为浮屠,皆史记所未有。”元量的诗词集《湖山稿》,成为那段沉重历史的珍贵见证,其杀伤力极大,国亡后闭门不出的南宋故相马廷鸾翻阅《湖山稿》,读到丙子三宫被俘北上的内容,悲愤难禁,不觉抚席恸哭。还有一次,元量去拜访文丞相的弟子赵文,主人认真读完《湖山稿》,不觉泪流满面。客人取出琴想为主人鼓曲,赵文拭泪谢绝,“去去!” 诗词已经悲催得无以复加了!
了无牵挂的汪元量此后彻底放飞自我,云游四方,足迹遍布江西、湖南、四川等地。晚年的他在钱塘江边建了一栋小宅,隐居于此,自称“野水闲云一钓蓑”,终老于山水之间。
尘世之间,孤勇与苟且、悲壮与麻木、惨烈与安宁并存,是非顺逆自有评断。云水之间,系住他的永远是那个沉郁不屈的英魂。壬午腊月初九日,文丞相就义时,身在上都的他曾赋诗为偶像招魂。
崖山禽得到燕山,此老从容就义难。生愧夷齐尚周粟,死同巡远只唐官。雪平绝塞魂何往,月满通衢骨未寒。一剑固知公所欠,要留青史与人看。——汪元量《文山道人事毕壬午腊月初九日》
文丞相必以忠孝白天下,自己必归死江南,一切果然是宿命!
如今,广东江门市新会区崖山海中功罪石上,张弘范的刻石已了无踪迹,取而代之的是“宋少帝与丞相陆秀夫殉国于此”——可知,历史并非都是胜者书写的,闪耀在史册上的,有强者的武功,更有弱者的抗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