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到黄昏，这个国家的主干道就会准时上演一出魔幻大戏。

汽车消失，警察拉起警戒线，整条马路突然变成一个巨大的露天步行广场。成千上万的人从巷子里涌出来，老人、小孩、情侣，推着婴儿车的夫妻，不约而同开始在马路上散步。

他们不抗议，不游行，没有任何目的，只是走。一圈又一圈，用脚步丈量这座城市的夜晚。

我站在地拉那街头，看着这股安静又庞大的人流，完全愣住。我问身边的本地朋友：“这是什么节日吗？”

他笑笑，说：“不，这就是我们的日常，我们叫它‘xhiro’。”

来阿尔巴尼亚之前，我对它的印象还停留在历史课本里那个“欧洲社会主义的明灯”，一个充满灰色碉堡、与世隔绝的神秘孤岛。但站在这片每晚为散步而封路的土地上，我才发觉，这个国家早就换了人间。

一、碉堡与奔驰，重写国家符号

说起阿尔巴尼亚，两个符号一定会跳进你的脑海：碉堡和奔驰。

这个国家就是一片用混凝土浇筑的偏执狂纪念碑。

前领导人恩维尔·霍查因为极度缺乏安全感，下令在全国修建了超过17万座碉堡。从雪山之巅到蔚蓝海岸，从城市公园到乡间田埂，这些丑陋的蘑菇状建筑密密麻麻，像地球皮肤上冒出的痤疮。

按他的设想，全国三百万人，人人有堡可守，全民皆兵，可以抵御任何想象中的敌人。

这种国家级的妄想症，给阿尔巴尼亚留下一笔沉重又荒诞的遗产。拆一个碉堡的成本，是建一个的三倍。它们太大、太坚固，也太多，根本没法清除。

我以为会看到一片肃杀的战争遗迹。

结果在首都地拉那，一个巨大的碉堡被改造成“BUNK'ART”当代艺术馆，幽深的隧道里挂满讽刺历史的画作。在海边小城，碉堡被刷成彩色，成了网红咖啡馆，年轻人在“枪眼”前喝着卡布奇诺自拍。乡下的农民，干脆用它当仓库储藏干草，或者改成鸡舍。

一个当年用来抵御“敌人”的防御工事，现在成了游客打卡的景点、艺术家表达的画布、恋人约会的背景。

他们没有忘记历史，而是选择用一种幽默感和实用主义，把那段沉重的过去重新包裹，然后继续生活。

如果说碉堡是过去的幽灵，那奔驰就是现在的脸面。

走在地拉那街头，你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斯图加特的某个奔驰车展。放眼望去，一半以上的车都是三叉星徽。从崭新的S级，到跑了不知几十万公里、车漆都快磨没的80年代老款，奔驰是这里的绝对主流。

我问了一个开着老E级出租车的司机，为什么你们这么爱奔驰？

他咧嘴一笑，露出两排被尼古丁熏黄的牙：“因为路烂啊！只有奔驰经得起折腾。”

这句玩笑背后，是阿尔巴尼亚人一部辛酸的奋斗史。

苏联解体后，国家陷入混乱，无数阿尔巴尼亚人偷渡到意大利、德国、希腊打黑工。他们在餐厅洗盘子，在工地搬砖，把省吃俭用的血汗钱，换成一辆二手的、但足够体面的奔驰车，然后开回家。

一辆老奔驰，代表的不是炫富，而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在外面站稳脚跟的证明，是他们与西欧发达世界接轨的图腾。它是一种衣锦还乡的宣言，告诉邻居：“我在外面混得还不错。”

所以你会看到，一个年轻人可能穿着十几欧的廉价T恤，却开着一辆老奔驰。车子对他们而言，早就超越交通工具的属性，变成一种精神寄托。

二、一杯咖啡三块钱，这里的欧洲物价让人恍惚

用一个数字让你瞬间理解阿尔巴尼亚的消费水平：一杯意式浓缩（Espresso），70列克，约等于人民币5块钱。

如果你愿意走到居民区的小馆子，价格可以下探到50列克，也就是人民币3块5。

这不是偶尔的特价，这是全国统一的日常。

在阿尔巴尼亚的三个星期，我几乎是靠咖啡活下来的。早上必须来一杯唤醒灵魂，下午茶再续上一杯提神，晚上看朋友喝，自己也忍不住再来一杯。一天三杯咖啡，人民币10块钱出头。

这里的咖啡馆文化，已经浸透到空气里。全国人口不到三百万，却拥有近两万家咖啡馆，人均拥有量欧洲第一。一条一百米的小街，能开七八家咖啡馆，而且家家坐满人。

男人们不喝酒，不抽烟，也能在咖啡馆里高谈阔论一下午。商业谈判、朋友叙旧、情侣约会、甚至黑帮讲数，一切重要的社交活动都在弥漫着咖啡香气的空间里发生。

当你看到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，表情严肃，在一张小桌子前坐一下午，面前只有两杯喝空的Espresso小杯子，不要惊讶，他们可能正在谈几百万欧元的生意。

咖啡是便宜，但生活其他方面呢？

我给你列一张账单，你就明白了。

在餐厅吃一顿正餐，前菜、主菜加一杯本地啤酒，人均大概1500列克（约105元人民币），这已经算中高档水平。

路边的国民小吃“奇巴博”（Qebapa），一种烤肉肠配面包和洋葱，一份250列克（约18元），管饱。本地馅饼“Byrek”，蔬菜或肉馅的，一大块只要100列克（约7元），是本地人的完美早餐。

超市里的物价更有趣。本地产的牛奶、酸奶、蔬菜、水果，价格极其友好。一升牛奶140列克（约10元），一大桶本地酸奶不到20块钱。

但只要是进口商品，价格立刻给你点颜色看看。一瓶在中国卖30块的可口可乐家庭装，这里要20多块。一包奥利奥饼干，价格和国内商场看齐。

这种物价结构，和参考文章里的越南非常像：基础口粮友好，工业品和进口货昂贵。

这背后，是阿尔巴尼亚脆弱的工业基础。国家几乎不生产任何复杂的工业消费品，从洗发水到电视机，从手机到汽车，全靠进口。高昂的关税和物流成本，最终都由消费者买单。

所以，你可以在这里过上一种“分裂”的生活：如果你完全按本地人的方式吃喝，顿顿奇巴博配Espresso，你会觉得这里是欧洲的消费洼地，钱特别经花。

但如果你想维持和国内一线城市一样的生活品质，用惯用的进口品牌，买最新的电子产品，你会发现，你的钱包瘪下去的速度，比在罗马和巴黎还要快。

三、人行道是咖啡馆的，马路是用来散步的

阿尔巴尼亚的城市规划，有一种随心所欲的野性。

人行道？那不是给人走的，是给咖啡馆摆桌椅的。

在首都地拉那最时髦的Blloku区，几乎所有的人行道都被咖啡馆和酒吧“侵占”。你想走路，要么侧身从桌椅的缝隙里挤过去，要么干脆走到马路上和汽车抢道。

没人抱怨，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。因为对阿尔bania人来说，公共空间的第一属性是社交，不是通行。让人们有地方坐下来喝咖啡聊天，比让行人畅通无阻重要多。

这种“以人为本”的逻辑，在晚上的“xhiro”散步活动中达到高潮。

前文提到的黄昏封路散步，并非某个城市的特例，而是全国性的集体仪式。从首都地拉那到南部海滨萨兰达，再到北部山城斯库台，每当夜幕降临，城市的主干道就默契让位给人流。

这个传统源于奥斯曼帝国时期，在霍查时代因为严格的宵禁而中断，又在90年代后神奇复兴。

这是一种前互联网时代的线下社交网络。

你不用约朋友，只要去“xhiro”，就一定能碰见熟人。年轻人在这里眉目传情，寻找邂all对象；中年人在这里交换信息，聊聊谁家孩子考上大学，谁家要嫁女儿；老年人则单纯享受这种社区的温情，和老友一起慢慢踱步。
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缓慢、安详又充满人情味的气息。

我尝试融入其中，在地拉那的“xhiro”大道上走几圈。身边的人们衣着整洁，表情放松。两个老太太挽着手，低声说着什么；一家四口，爸爸把孩子扛在肩上；一群十几岁的少年，嬉笑打闹着从我身边跑过。

没有人在玩手机。

他们或者在交谈，或者在单纯享受这种“在场”的感觉。那种专注和投入，让我这个习惯了低头刷手机的现代人感到一丝惭愧。

在这里，城市的节奏是被人的生理需求定义的，而不是被资本和效率。白天太热，大家躲在咖啡馆里；傍晚凉快，所有人出来活动筋骨，联络感情。

简单，纯粹，甚至有点原始。

四、欧洲“最后的秘境”，快要被小红书挤爆了

“欧洲的马尔代夫”、“地中海最后的性价比之王”。

打开任何一个社交媒体，关于阿尔巴尼亚旅行的帖子，都离不开这些夸张的标题。

当我真正站在南部的阿尔巴尼亚里维埃拉海岸时，我承认，他们没有完全说谎。

从萨兰达（Saranda）到卡萨米尔（Ksamil）的那片海，蓝得像一块巨大的、没有瑕疵的蓝宝石。那种清澈的、泛着荧光的蓝，和希腊、意大利的爱琴海、亚得里亚海毫无区别，甚至更胜一筹。

卡萨米尔海滩对面的几个小岛，水浅沙白，你可以直接趟水走过去。租一把沙滩伞和两张躺椅，一天只需要1000列克（约70元人民币）。而在对岸的希腊科孚岛，这个价格至少要翻三倍。

这就是阿尔巴尼亚旅游业爆火的核心逻辑：用希腊三分之一的价格，享受同一片海。

但这种“性价比”是有代价的。

七八月份的旺季，整个海岸线几乎被游客挤爆。海滩上密密麻麻全是躺椅，人与人之间几乎没有空隙。我下午三点到卡萨米尔，硬是找不到一个空位。

道路拥堵不堪，一段五公里的路能开一个小时。餐厅的服务员忙到飞起，上菜速度极慢。

这里的基础设施，显然还没准备好迎接如此汹涌的热情。酒店和民宿如雨后春笋般建起，但道路、水电、污水处理系统还停留在十年前。

这片“最后的秘境”，正在以一种狂 Wild 的速度被开发、被消费。

我在萨兰达遇到一个从科索沃来的家庭旅馆老板，他一边给我端上冰镇啤酒，一边指着窗外此起彼伏的工地叹气。

“十年前，这里就是个小渔村。现在，意大利人、德国人、波兰人，全来了。”他说话时，眼神复杂，“錢是赚到了，但那个安静的萨兰达，再也回不来了。”

这种矛盾心态，贯穿着整个阿尔巴anian的旅游业。他们渴望 tourists 带来的财富，又害怕失去自己独特的宁静和本色。

如果你想看那片纯粹的蓝海，我建议你，要么在五月或九月来，避开人潮；要么，就做好在人山人海中享受“下饺子”般海滩的心理准备。

五、“我的房子就是你的房子”，Besa精神还在吗？

来阿尔巴尼亚之前，我读到过一个词：Besa。

这是一个古老的诺言与荣誉法典，核心意思是“承诺必须遵守”，尤其体现在对客人的保护和款待上。最经典的一句話是：“Mi casa es su casa”（我的房子就是你的房子）的阿尔巴尼亚版——“Shpija ime është shtëpia jote”。

Besa精神在历史上真实上演过奇迹。二战期间，阿尔巴尼亚是欧洲唯一一个犹太人口在战后比战前还多的国家。本地人依据Besa法典，冒着生命危险藏匿、保护了数千名犹太难民。

90年代科索沃战争，这个贫穷的国家再次敞开怀抱，接纳了近50万科索沃难民。

我好奇，在今天这个商业化、人心浮躁的时代，这种古老的骑士精神还剩下多少？

答案是，它还在，只是换了一种更日常、更温和的方式存在。

我在山城吉诺卡斯特（Gjirokastër）的石头老城里迷路，手机没信号。我向一个在门口修剪花草的老爷爷问路，他不会说英语，只是一个劲对我招手。我以为他要给我指路，结果他直接锁上院门，带着我穿过三四条蜿le蜒曲折的石板小巷，把我一路送到我预订的旅馆门口。

他指指旅馆的招牌，对我笑笑，然后摆摆手，转身就走。我甚至来不及说一句正式的感谢。

在地拉那，我打车去机场，和司机聊天。他听说我来自中国，立刻兴奋起来。他开始用蹩脚的英语单词和肢体语言，跟我描述他父亲那一代人，如何在中国专家的帮助下修建水电站。

“China, Albania, friend, friend!”他重复着这个词，右手握拳在胸口敲两下。

下车时，他坚持少收了我200列克。他说：“你是朋友国家的客人，这是Besa。”

当然，关于那段中阿友谊的“蜜月期”，如今还记得的，大多是五十岁以上的老人了。年轻人对此知之甚少，他们的目光早已投向西方，投向米兰、伦敦和纽约。你和他们聊抖音，他们知道；你和他们聊霍查，他们只会耸耸肩。

对于中国游客，他们没有那种历史情结的加成，更多是一种纯粹的好奇和友善。他们会因为你的东方面孔多看你两眼，会热情为你指路，但不会再有那种“同志加兄弟”的特殊情感。

Besa精神的内核，其实是一种超越国籍和宗教的、纯粹的人道主义关怀。它不是一种需要回报的投资，而是一种根植于血液的本能。

在这个国家，你可以放心地向陌生人求助，因为你得到的，大概率会是超出预期的善意。

六、民族的伤痕与渴望

在阿尔巴尼亚光鲜的海岸线和热情的民风背后，隐藏着一道深刻的伤疤：人口流失。

“我们的国家就像一个候机室，所有年轻人都在等待一张飞往国外的机票。”

我在一家青年旅社和老板聊天时，他这样对我说。

他的两个弟弟，一个在德国做程序员，一个在意大利开餐厅。他自己也曾在英国留学，是全家唯一选择回国的人。

根据数据显示，自1990年以来，有超过170万阿尔巴尼亚人移居国外，占目前总人口的60%以上。几乎每个家庭，都有亲戚在西欧或北美工作。

年轻人离开的原因很简单：这里机会太少，工资太低。

一个大学毕业生在首都地拉那的起薪，大约是4万到5万列克（约合人民币3000-3800元），而西欧的最低工资标准都比这高几倍。

这种巨大的落差，像一台巨大的抽水机，不断抽走这个国家最年轻、最有活力的血液。

但也正因如此，留下来的人和整个国家，都迸发出一种强烈的、想要“赶上来”的渴望。

这种渴望，你能从地拉那市中心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和玻璃幕墙上看出来。

你能从年轻人流利的英语和对外部世界的高度关注上看出来。

你还能从他们对加入欧盟那近乎宗教般的狂热期盼中看出来。欧盟的旗帜，和阿尔巴NIA国旗一起，飘扬在几乎所有的政府大楼前。加入欧盟，对他们而言，意味着回归欧洲大家庭，意味着繁荣、尊严和希望。

阿尔巴尼亚就像一个憋着一口气，奋力向上游的游泳者。他或许姿势不太标准，或许会呛几口水，但他前进的方向无比坚定。

它的身上，交织着巴尔干地区特有的混乱与活力，东正教、天主教与伊斯兰教的和谐共存，古老山地法典与现代商业规则的碰撞，以及对沉重过去的解构和对光明未来的无限憧憬。

它不再是那个与世隔绝的孤岛。它已经打开窗户，甚至拆掉了墙。外面的人正在好奇张望，里面的人正迫不及待想要走出去。

这是一个正在进行时的故事， messy but beautiful。

阿尔巴尼亚旅行小贴士（Travel Tips）：

1. 签证与入境：阿尔巴尼亚对中国护照实行旅游旺季（通常是每年3月到11月）免签政策，具体时间每年会微调，出行前务必在阿尔巴尼亚外交部官网确认最新政策。其余时间需要办理签证。

2. 货币与支付：当地货币是列克（ALL），1人民币约等于13列克。大部分城市接受欧元，但用列克结算更划算。信用卡在大型酒店、餐厅和超市普及，但小店、出租车、市集只收现金。

建议在国内换好欧元，抵达后在当地兑换处（Kambim Valutor）换成列克。

3. 交通：城际交通：主要靠大巴（Furgon）。没有全国统一的时刻表网站，最好提前一天去车站问询、购票。车况普遍一般，做好心理准备。

市内交通：首都有公交车，但线路對游客不友好。出租车是主要选择，上车前一定和司机确认价格或要求打表（Taximeter）。租车自驾：是体验阿尔巴尼亚风景的最佳方式，尤其适合去里维埃拉海岸和北部山区。

但要注意，本地人开车风格“狂野”，山路崎岖，需有丰富的驾驶经验。

4. 通信：机场和市区都有Vodafone和One两大运营商的营业厅，购买游客套餐很方便，流量充足，价格便宜。

5. 语言：官方语言是阿尔巴尼亚语。旅游区和年轻人普遍会说流利的英语和意大利语。学几句简单的阿尔巴尼亚语会让你大受欢迎，例如“Faleminderit”（谢谢）、“Mirëdita”（你好）。

6. 住宿：从五星级酒店到青年旅社、民宿（Guesthouse）一应俱全。旺季（7-8月）务必提前预订，尤其是在海滨城市。入住本地人经营的Guesthouse是体验Besa文化的绝佳方式。

7. 安全：阿尔巴尼亚总体治安良好，人民友善。但和所有旅游城市一样，在人多的地方要小心扒手。尽量避免夜间独自前往偏僻无人的街道。

8. 必体验：在街头咖啡馆喝一杯5块钱的Espresso。傍晚加入当地人的“xhiro”大军。在南部海岸寻找一片属于你的“果冻海”。

参观一个被改造的碉堡艺术馆。尝尝国民美食Byrek和Qebapa。如果时间充裕，一定要去北部“被诅咒的山脉”（Accursed Mountains）徒步，风景堪比瑞士。

#不一样的冬天#